不同版本的《孤星泪》:就是悲惨世界里的盼望

《孤星泪》(悲惨世界)(Les Misérables)另一中文译名是《悲惨世界》,前者看个人,后者见众生,重点不同,但殊途同归。在一个理想国度里面,每一个人都得到解放,人人彼此相爱--对很多现代人来说,这种乌托邦想像陈腐得掉渣,拿来跟小孩子说故事也怕他们将来难于处世。

悲惨是认知,希望是心态

现实世界就是悲惨世界,每一个人皆孤独的来,最后孤独的走。对「人人相亲相爱,与亲爱的人永远团圆」的追求被一道大门挡住,左右两联分别是「逻辑」和「现实」,横批甘道夫的名句「You Shall Not Pass!」。但有些人却听到门后的笑声、歌声与舞步。谁能穿过那大门?原来是三个精灵:文学、音乐和艺术,把看来不可能的化为可能。

《孤星泪》(悲惨世界)的电影版本众多,我选取了相对近期的三出来讨论,分别是1995年Claude Lelouch导演的法国版、1998年Bille August的英、美、德合拍版本、以及2012年的Tom Hooper的荷里活音乐剧版本。不同的版本在重复着,但重复之中有差异,差异之间就是可能性之所在,如在混凝土墙上发芽生根的植物。现实感强烈的人,看世事重重复复,密不透风的思维扼杀了盼望。希望不是认知,而是态度。

《孤星泪》(悲惨世界)一众主要角色的命途各异,不只出于际遇,也在于其观照人生世情的态度。借着不同版本的比较,我们可以看到改编者对人与世带有不同的着重点。

1998:脸谱化的人物冲突

1998年版本以情节带动,是一出平庸的商业作品,对人物和社会的刻划皆欠深刻,编剧集中在脸谱化的角色之间营造典型的戏剧张力,难以令观众留下深刻印象。饰演主角尚万强(Jean Valjean)的是Liam Leeson,那时他仍未是为救女儿而大开杀戒的退役特工,而是延续了《舒特拉的名单》(Schindler’s List,1993)中那个深感良知拷问而行善的圣人形象。警探贾维尔(Jarvert)在结局之前都是个龌龊的反派,口里说尽忠执法,却在在私怨先行。

这版本有一场戏是另外两个版本没有的,凸显了贾维尔并不是真的执着于法律:他眼看着被逼为娼的芳婷(Fantine)遭恶人欺凌,却阻止同僚介入;待芳婷还手,他才插手拘捕弱女,使尚万强不得不干预。当卖身养女的芳婷诉诸怜悯之时,贾维尔讲法律;当尚万强诉诸法律赋与的市长特赦权之时,贾维尔则欲而以「社会道德」之名抗命。编剧Rafael Yglesias对这角色的内在心理挣扎抹平为浮浅的白脸反派,便使他在结局放过尚万强并自尽的转折显得突兀。

1998年版的结尾,尚万强把受伤的革命青年马留斯(Marius Pontmercy)送回家给养女柯塞特(Cosette)照料后,两个年轻人便没有再出场。尚万强回去贾维尔那里自首,但贾维尔解开了他的手镣,改为戴在自己手上,并投河自杀。

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里,尚万强在河边奔跑,一边露出虎口逃生的喜悦,电影并未描写到他回家便完结。这个改编的重点是个人的解放,让主角摆脱了像苍蝇般烦人的反派便到达叙事的目标。社会状况只是让主角显仁义的背景,也谈不上拷问灵魂的内在刻划,改编者只管让戏剧冲突得到解决。

2012:好人难为的存在困境

2012年的荷里活《孤星泪》(悲惨世界),改编自伦敦西区和百老汇的音乐剧版本,是二重改编。这版本透过角色的歌唱传达其内心世界。导演用了很多特写镜头增强演员的感染力,而且演唱部份有半白半唱的风格,往往先让演员清唱,压低了音乐声,然后音乐随着角色情感渐渐增强,牺牲了悦耳歌曲,以充份表现人物内心的压抑和抒发。

Jack Hughman饰演的尚万强的身份寻索是主轴,在罪恶与良善之间、逃避与面对之间不断叩问「我是谁」;Russell Crowe演的贾维尔则常常露出一种天真的眼神,自问忠诚执法,心向夜星,却被殊异的世界观所挤压。艺术家眼中的悲惨世界,是好人难做,坏人可悯,一种存在主义式的孤单成为人的普遍境况。

1995:众生从来可悯

1995年由Claude Lelouch执导的法国版,大半部份是全新故事,背景设于二战时期,有纪念世界大战结束五十周年的意义。这个改编把《孤星泪》(悲惨世界)的故事元素解构重置,原著小说和电影版本的主要角色的命途在不同的时刻交叠,显示历史就是悲剧的重复,孤星就是历代众生的命运。

创作者透过男主角方亭(Henri Fortin)的视点,以《孤星泪》(悲惨世界)为观照世道人生的主参照系。目不识丁的方亭会请人给他诵读《悲惨世界》一书的内容,亦会进电影院看《孤星泪》(悲惨世界)的改编电影。他的名字像柯塞特的母亲芳婷,小时候的际遇则像柯塞特一般在流落在酒馆,那时其母亲则要像芳婷一样出卖肉体。

长大后的方亭自视为尚万强,同样力大无穷、乐于助人,也是个文盲,并一度落草为寇。片中三数以电影手法演绎原著《孤星泪》(悲惨世界)的片段,都是有关尚万强(由饰演方亭的法国传奇演员Jean-Paul Belmondo分饰)舍恶从善的关键时刻。原著角色柯塞特的遭遇除了在方亭及他母亲身上重现,也分别出现在犹太人律师Ziman一家三口的经历上。

跟方亭对着干的也有一个警察,是贾维尔的化身,并不是脸谱化的邪恶或忠直,而是尝试在波云诡谲的局势中「效忠自己的国家」,像香港电影中常见的卧底,但卧底的本质就是背叛,正好解构了「忠君爱国」的概念。

首先是物质上的匮乏,继而是灵性上的亏欠。尚万强(1995)在小山丘遇上一个清扫烟囱维生的少年,少年一边把玩着赚回来的钱币,一边唱着歌,大意是:「若你不幸,父亲坐牢,母现蒙污,自行了断吧!若你从未摸过别人的钱包,你我便非同类!我们劫去别人的饰物与布偶,抢掠粗心大意的人。别怪这些可怜又可笑的人,这就是悲惨世界的抒情诗……」唱到这里,少年的钱币被尚万强抢走了,惊慌地逃去。

这是尚万强最后一次做坏事,他想马上补咎,叫少年回来把钱币拿回去,但少年已被吓走了。尚万强「烟囱小子!对不起!」的呼喊在山谷中回荡,那时他大概想起前一天已被主教用银器买赎了他的灵魂。

悲惨世界就是罪恶世界

悲惨的世界就是罪恶的世界,但罪恶因贫穷而起,男盗女娼,可怜可悯。尚万强波折的一生源自他为了挨饿的姨娚偷面包而起,跟贾维尔纠缠不休。1998年的电影版的开端和结尾都聚焦在尚万强一个人身上,他个人的福祉凌驾于社会的状况,解决贾维尔仿佛便等如解决了所有问题,未免狭窄。相比之下,2012年和2005年的电影版更贴近雨果想呈现的世界观:「贫穷使男子潦倒,饥饿使妇女堕落,黑暗使儿童羸弱」。

虽然2012年的音乐剧版本的轴心是主要角色的内心变化与挣扎,但其叙事铺展开去,从个人的遭遇辐射到众生之状况。尚万强除了偷面包,也因为屡屡逃离刑罚而加监,因为改名换姓脱离假释犯的身份而被追捕。劳役人的不只是肉体的贫乏,也指自由被剥夺。芳婷为女儿卖发卖牙,当娼病亡,一曲《I Dreamed a Dream》赚人热泪,因为她唱出了穷人可怜,穷女人更可怜。柯塞特被母亲交给泰纳第夫妇(M. & Mme. Thénardier)托管,但被迫做苦工,没有家庭温暖--直至尚万强出现。马留斯虽是富三代,但心繁共和理想,以身犯险。世界需要变革,但革命总是「尚未成功」。至于贾维尔,他是警察,属特权阶级,有何凄惨可言?问题是他最后仍是无法处理良知与法律之间的冲突而死了。换言之,能留存于世的警察,恐怕只有那些没有良知的人。这就是「依法治国」四个字未能涵盖的。善恶对错缺其本质,而是法律说什么就是什么。那法律由谁决定?电影里没有直接触及,但那跟共和革命的理想关系密切。重点是,在没有良知、只有法律的世界里,人们无法得到幸福。

1995年的电影版从1900年说到二战之后,在此之前,法国已经历过共和革命、恐怖统治和帝制复辟,又迎来两次世界大战和纳粹占领。马留斯的同志仍须努力,大志未竟,贫穷战乱依旧肆虐,苦难以殊异之方式在历史中重复。义人蒙冤之戏码出现过在方亭父子身上;犹太人Ziman遭受要命的歧视,流离失所;方亭一度被逼上梁山,对不义之财深感不安--这都是尚万强所体验过的。方亭的母亲被逼卖身赚钱,Ziman的妻子要跟纳粹军官跳舞--这些是芳婷的经历。方亭小时候在酒馆当童工,Ziman的女儿化名留在修道院中,与父母仳离,以躲避纳綷魔爪,都是在重踏柯塞特的足迹。然而他们不是时代的特例,战乱与大屠杀导致生灵涂炭,苦难更超贫富悬殊的无情社会。

「尽忠职守」之虚幻

不过,《孤星泪》(悲惨世界)并非一个毒咒一般的笼牢,叫方亭和Ziman只能重复尚万强等人的命运。文艺作品也是人用来理解世道人生的资源,以致成为盼望的种子。

《孤星泪》(悲惨世界)的孤星就是孩童时期的柯塞特,因为她在泰纳第夫妇的酒馆做苦工的形象深入民心,音乐剧里《Castle On A Cloud》一曲楚楚可怜的歌声使人忽略了柯塞特从来未当过一个孤儿。母亲芳婷死后,尚万强便成了她的养父,直至她嫁入马留斯的豪门。

其实故事里一众角色皆属孤星,因为苦难世界的特征就是孤单的人。我们不妨多说一点反派的贾维尔,因为他才是故事里最孤单的人。

贾维尔是尚万强的镜像,音乐剧版本充份表现了两人各自的挣扎,以及二人之间的羁绊。尚万强面对的是「我是谁」的矛盾,存世之拷问一直催迫着他在罪与善之间抉择;结果他选择为善。贾维尔面对的却是两种善的冲突。他本来认为法律与秩序就是善,作为执法者,尽忠职守是天经地义的。他时常表露出天真耿直的眼神,精忠昭日月--直至他发现有另一股道德的力量。法律外加于身,良知却内存于心。贾维尔不难理解为何尚万强对他如见鬼一般惊惶,却无法体会后者怎会为了无辜人的清白挺身而出,呼喊「我就是囚犯24601!」更不明白后来当尚万强有机会杀死他之时却放他一马。

尚万强和贾维尔各自的挣扎是对立的,源自其对立的道德观。尚万强看自己和对方分别是蒙恩者和自义者,贾维尔看自己和对方则是义人和罪人。然而尚万强的道德观再三撞击着贾维尔的既定观念,最终摇动了后者那高墙一般的信念。最后当尚万强再次落在他手上时,他放过了前者。

蒙恩的罪人尚万强的良知,引出了自以为义的贾维尔的良知,旋即撞向素来以法律为道德的高墙,产生出内疚。崩塌的墙压下来,使人窒息。贾维尔的孤单源自个人内在的分裂;他和尚万强放过了对方,他却无法放过自己。夜空黯淡,碎裂的流星坠入深渊。

1995年的电影版里也有一个持续跟方亭纠缠着的警探,也就是贾维尔的化身。他的性格介乎于另外两个版本之间,没那么清心,也未至于黑暗,而是因无明的困惑而成了逼迫者。他面对的不是良知与法律之间的张力,而是当他选择了「尽忠职守」的原则之后,才发现这原则并不可能达致。

导演Claude Lelouch的改编把故事背景设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乱世,以整个国际环境之诡谲多变来解构「尽忠职守」,当政权只是沙上城堡,法律便只是空中阁楼,忠诚便无对象,只是幻象。这个现代贾维尔,在维希时期帮纳粹党追捕逃亡的犹太人,因而逼害曾帮助Ziman一家的方亭。后来他穿上纳粹军服参加官方舞会,舞会中有一队从集中营挑出来的女子被逼当「舞女」。跟他共舞的那个对他充满轻蔑,视之为国贼。警长把她带到房间,却不上床,说要帮她逃亡,因为他其实并不是纳粹的同路人。战后他没有被当成「法奸」对待,保留原有职位,更取得他所救的犹太女子之芳心。

有种力量叫「盼望」

方亭跟他形成了有趣的对照:方亭被严刑逼供,困在牢房,却被一群跟腐败警察和纳粹勾结的劫匪所救,脱狱后加入匪帮,却又会为目标通风报信。这帮匪徒后来得知盟军即将反攻,便转投反纳粹阵营,跟警长同样看准时机。

战后,除了方亭从良,开了一家餐馆,以前当贼的继续当贼,警长仍​​然是警长。兵追贼到了方亭的餐馆。经过一番折腾,方亭杀了匪徒,救了警长,警长却想在途中干掉方亭。反讽的地方是,这个贾维尔的化身不相信法律,反而是方亭相信在法庭上会得到公正的审讯。警长正是恐怕在法庭上无法隐藏其黑暗的过去,但他杀人灭口的奸计失败,更被方亭说破「尽忠职守」实乃自欺欺人,警长旋即拔抢自杀。

表面上,警长和方亭同对在乱局中转换立场,但其底蕴是相反的:警长的原则是「效忠」,但效忠的对象变化不定,使他不惜以「卧底」的方式来效忠,然而卧底的本质就是背叛者,「忠诚」只是幻象,底下什么都没有,若揭开的话便会灭亡;方亭目不识丁,一直靠道德直觉来处事,虽常有无奈,到底没有尚华强那种罪咎深重的挣扎,反而像2012音乐剧版本的贾维尔那种可昭日月之清心。

方亭说自己小时候像柯塞特,其实他比那个拿着扫帚想像云端城堡的小女孩还要孤苦,父亲含冤收监,逃狱失败而死,母亲得悉后自杀。酒馆老板泰纳第培育他为拳手,不让他读书。

导演特别写了一场方亭在戏院里看《孤星泪》(悲惨世界)电影(1934,Raymond Bernard执导)的戏,不识字的老拳手看到结尾尚万强临终前和柯塞特团聚,热泪盈眶。他如斯感动,除了感怀身世,也因为从前他须靠Ziman一家念书给他听,只是故事未完成方亭便已被捕,如今透过光影艺术,终于知道了孤星终能团圆。他一直视尚万强为自身参照,虽然战争未完,电影便给予他一种力量,让他在乱局中持守美善,这种力量叫希望。

1995年版的《孤星泪》(悲惨世界)可说是Claude Lelouch对世纪末忧郁的回应,趁着二战结束五十年、电影诞生一百年的时机,高举艺术的力量,怀着信念迈向未知的新世纪,因此他给主角们一个最完满的结局。警长死后,方亭保持清白,Ziman一家在他的餐厅里团聚。方亭看着Ziman的女儿长大,在他的主持下举行婚礼。

电影开场是贵族们的夕阳舞会,为方亭一家的波折揭开序幕;最后一个镜头则是几个主要角色欢欣舞蹈,摄影机在明媚阳光之中和他们一起旋转起舞,就像雷诺瓦的舞会。

音乐剧版本的结局则没有这种在现实的大团圆。在Claude Lelouch的世纪末版本里,团圆的条件是抗争成功,但新世纪版本里的抗争却是失败的。贫穷、疾病与暴力都会使人生死相隔,团圆还怎么可能?音乐剧版本的结局里,尚华强逝去,迎接他的是如圣女一般的芳婷和当年导他向善的主教;镜头一转,他们和众多于起义时牺牲的英灵一起,于原先的抗争场景中再次唱出革命之歌《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》,其歌颂的却指向来世的乐园而非今生的理想国度。

在现实里遭逢物质性的挫败之后,艺术和宗教打开了灵性的向度。牛郎星和织女星相隔十六光年,这是科学;牛郎和织女每年七夕于鹊桥相聚,这是文艺。

或许有人会说,2012音乐剧版的结局的意识型态是保守的,只能诉诸与爱情与家庭的小确幸,而灵魂的歌唱也只是自我麻醉的精神鸦片。这是你解读的选择。方亭作为电影观众,则从中支取了力量。马留斯的抗争是失败了,芳婷和尚万强始终逝去了。用现实的眼光看,这是终点,是结案陈词;用灵性与艺术的眼光看,这才是起点,是可能性与盼望的始源。

注:本文所谈及的是《孤星泪》(悲惨世界)的三个电影版本,不包括雨果的原著小说,述及故事内容时或与原著有所出入。